当前位置:
首页 > 文艺创作 > 春梦了无痕

春梦了无痕

春萝了无痕

——献给普天下与父母同在的儿女们

丁介文

深秋的午后,有些冷静,却带几戏分晴和,天高得不得了,容度至阔,一点也没有低压迫人的感觉,只是感到透过薄云,升华而上,无边无际,渺远无穷。

雁阵是夕照辉煌中的线条符号,或“人”字形,或“一”字,呱呱而鸣,在忙碌的步调中,驻足而凝视,是告诉人们,秋已将尽,冬即来临,寒气虽未袭身,心里却已准备,人生,人生,如果每一程人生都有雁阵划天而示,岂不是从容有序,而不致事到临头,仓皇失措!

自从一年多以前,接母亲自台湾来美同住后,心境上有着不同的变化,诸多的感受,更多的欣悦。

每当同事们获悉妈妈曾轻微中风,记忆不全,言辞不尽达意,已近八五高龄,家中须请专人照顾,第一个反应总是:那你一定相当辛苦了!很累啦!负担不轻吧!空间时间更少了啊!有没有保险呢?医药费很贵吧……

一连串都是为我的“责任”而担心,而忽略了属我的“天伦之乐”而庆幸。

不遇,有些知心挚友却相当热心,推介医生,提供药品,还不断的给我精神上的支持。静姐的话,最是动心,她说:“有妈妈同住真好!我的母亲去世太早,等不及我有能力养她就走了!遭是我一辈子的遗憾!”

是啊,我不要这“一辈子的遗憾”,我不要“子欲养而亲不待”的伤痛!

我可爱的妈妈,她带来的快乐,比所有物质上的负担,不知多了多少倍,千万、万万倍都不止!

每天下班回家一进门,唤一声:“妈,您好吗?”她总是快快乐乐地说:“好啊!”这是在工作一天,心劳神竭时,最好的清凉剂。

每天听她像孩子般的天真话语,在她额际颊上亲吻,盖她的被子,轻轻拍拍她的背间,她就非常满意,非常安心的含笑入梦。

那种只要获一点点关注,就满心欢喜的稚心,用多少钱能买来呢?

晚间,刷净她的义齿,为她擦背洗澡,看着那个圆滚滚、鼓鼓的肚子,我常想,我曾经在那里面,孕育我的生命。我是妈妈的骨肉所凝成,我是她的一枝再生的幼苗,我和妈妈的生命血脉相连,我是这个渐渐老去的躯体的再世新芽!这时,我就浸在幸福的暖流里,傻傻的看着妈妈。

浴后,妈妈纯稚的脸上,笑容可掬,封着镜子梳理她的花白的鬓丝,我知道,这是她最爱唱京戏的时候!每天同样一本戏,我总得开头引一句:“一马离了¨……”她就会接着唱:“西凉界……,青是山,绿是水,花花世界……哎……哎……”还摇头晃脑,陶醉其中!

于是,娘儿俩,一个是薛平贵,一个当王宝钏,就这第没板没眼的封“唱”一段武家坡,算是她入睡前的娱乐。

每个周末,总要带着妈妈逛商场,吃一个蛋卷冰淇淋,偶尔买些小玩意儿,看到合意的衣服,也会随兴买了马上穿着,像小孩子过年似的,喜形于色!

平日都是由管家陪着在社区附近散步,还挺有劲的,一走就是一小时!可是,一到周末,就怎么也不肯走了。赖着非坐车兜风不可。她也不说什么,就是把鞋帽穿好,外衣加上,往车库门边一坐,看你带不带我走这一趟!

看着她一股的祈盼,一份“乖孩子”的静静不语,一种就有好玩好吃的暗喜(手脚不停的舞动),还能不丢下千头万绪的杂务俗事,带着这个可爱的“妈妈孩儿”去逛街,去小吃吗?

反老返童,这真是不到其境,不领其情!

我的亲娘,现在十足是我的孩子了!

从前四海旅游,交友广阔,独来独往,在她的专业里,领袖群雄的妈妈,如今过一条马路也得搀着、扶着,我一时不在她身边,就要念着、盼着!

说好六点到家,过一分钟,就在窗口探视,过五分钟,就去打开车库门,过十分钟,这走到马路边等着了!

有时候,一见老人家站在街边,心一急,不分青红皂白,劈头就喊:“妈!怎么一个人跑出来?干嘛这么乱跑?回不了家,怎么办?小心受凉啦!小心车子撞来了……”

一连串的责问,就是少了那么一句:

“娘,我回来了,不要担心嘛!”

有时候,我开窍些,如果在办公室里没有累得七荤八素,多半会解她的意,问一声:“娘,您要不要兜兜风?来,上车来,我带您溜一圈!”

“你饿了吧,要吃晚饭了”她就是这样的疼惜儿女。

“不要紧,五分钟,转一圈再回家吃饭也不晚啊!”

她如获至宝,上得车来,不停地东张西望,这个社区,也不晓得转了几百,几千遍了!她却每次看着,就像第一次那么新鲜,那么满意!只要花五分钟,我的娘就这么快乐,这么知足!

幸福的感觉,来自一心,有高堂倚闾而望,爱泽深被的日子,心情特别平和,使得办公室里的奋斗,也变成了风雨中的宁静。

年轻时,为家为孩子,下班后回到家里,还得充“强人”,硬撑着,让孩子们安心。

如今,妈妈虽如孩童,但她毕竟是母亲,她对我的关爱,虽如稚子,但仍揉合着母性的慈晖,这是孩子所缺少的,也是唯有母亲才特俱的!因此,我一回家,虽然要像“哄孩子”般亲昵我娘,但还是或多或少,下意识里,带着一份女儿向娘撒娇的依恃性。不是真正的言辞举止的撒娇,而是心态的撒娇,因为毕竟她是妈妈,我是女儿!

我的聪慧能干的母亲,当年能滔滔不绝,着书立论,倒背如流中国军用钞票历史,如今竟然只字不知了。

曾经是四海交友,以文会友,以集钞会友,以专业会友的妈妈啊,如今一个朋友的名字也讲不出来了!

我适个虔诚的佛教徒,常提醒自己,不要执着,不要牵挂,“一切皆空”,“一切无常”!但是一旦切身亲受还是免不了感触神伤!怎么能相信呢?仅仅是一刹那间,血栓塞住妈妈的两侧脑部微血管,记忆顿然半失,心律随之跳动不规则,虽能行动自如,可是生命却悬于不定中!

妈妈生平酷爱麻将,为解妈妈的牌瘾,特在儿童玩具部买来Tri-Ominos(试译“三角龙”)此骨牌为三角形,每角刻一个数字,按其相同的数字,边边相连接龙。妈妈对三角龙,一触即通,非常喜爱,经常邀约附近芳邻好友同战,妈妈常是赢家。深获邻友们赞赏,这也足见她的理解力、视察力还是十分敏锐的!

感恩节后的一个晚上,我要到商场去取订购的应景礼品。虽是下着雨,妈妈还是喜孜孜的跟着同行。到了停车场,才发现忘了带伞,怕妈妈淋雨,就跟她说:“妈妈,您在车里等我好不好?我只要十分钟就回来,怕不怕?”

“我不怕,你去吧!”她很勇敢的说。

我将车钥匙留着,继续开着暖气和收音机,就匆匆冒雨跑进商场了。

一到商店,取货的人群,大摆长龙,我耐心的等着拿了礼品,情不禁又顺便看了看橱窗,猛一看表,已经过了十五分钟了。没头没脑的疾步跑向停车场。

偌大的停车场,我竟然看不见自己的汽车。纵横来回绕了几圈,愈绕愈急!苦寒凄雨中,冬夜昏弱的灯光下,许多恐怖的社会犯罪新闻一一涌入脑里,是不是歹徒把车子开走了,把我娘丢在荒郊野外了!她一个人,不晓得怎么办,会吓成什么样子呀!我用双手捧着头,痛骂自己:真不该把她一个人留在车子里,真不该把车子的锁匙留着,真不该……,一面暗恨自己的失误,在昏眩中连连大声喊:“娘,娘,妈妈!您在哪里?您在哪里?”

一面四下张望,漫无目标的在停车场奔跑!引得开车的人及行人忙走近来问“什么事?什么事?( What happened?)”

“我娘不见了,她是中国人,八十多岁,不太会讲话,我留她在车里等我,锁匙也在车子里,现在,我……我找不到车子,我的车子不见了……”还一连叠的说:“怎么办?她到哪里去了?”

有人建议去问警卫人员,有人四下打听在停车场的行人,有没有看见一位东方老太太

……

就在大家纷纷嚷嚷中,有一位驻车旁听的女士却问:“你碓定你的车是停在这里吗?那边还有一个出口,也有一个停车场!”  我一愣,一丝希望闪进脑海,双脚一软,差点站不住了,驾车的这位好心女士忙说:“我用车子带着你去找吧!”

我非常感激,坐进她的车里,一转弯,到了另一个停车场。我马上看见自己的汽车,妈妈的身影正端坐车中,安然无恙!

“我妈妈在那边!”我兴奋的挥手指着,心急地等她一停住车,谢了一声,飞窜出去,冲进自己的车子里,妈妈正静静的听音乐!

我一看见妈妈,好像在大海溺水,波涛沉没中又获浮生,抓住母亲的手,哽咽地叫她:“妈妈,妈,娘……”

“怎么头发上那么多水?”妈妈轻轻摸着我的头,一面说着,就拿纸巾在我头发上擦拭。

我的眼泪和着雨水,沾满一脸,愈擦愈多!

人生的追求,是什么?就是这温馨的一刻,手执手,心连心的亲情!其他的都是过眼烟云,春萝了无痕啊!

【此文写于1994年冬。妈妈已于2003年12月往生极乐世界。文誌】